在我双语言的有限认知里,搞歧视、贴标签这种事情,若中国人是第二没人敢说自己是第一。甚至歧视现象太严重、太普遍,以至于很多人在搞歧视的时候都不自知。
2023 年春天那次回国我就深有体会——如果你不是一个有中国户口、拿身份证、说普通话、肢体健全、心智无缺陷、心理没问题、性取向顺直的汉族男性,你在中国总会遇上大大小小的问题。也可能是再上次在国内生活已经是 2018 年了,时隔五年,体会才这么深刻吧。
“歧视” 是一条光谱,针对某一群体在统计学上正确的事情大多可以落在这条光谱上。光谱的一端是玩笑和喜剧,群体内外的人都能开这样的玩笑,谁都不会感到被冒犯;光谱的另一端是会触发 “取消文化”、让人被工作炒掉的言论。
在玩笑、喜剧那端有很多司空见惯的例子:你们加拿大好山好水好无聊,你们加州怎么还不从美国独立出去,或者你们英国的菜也忒难吃了。
和国内同事聊天的时候我发现他们有一种倾向,是会去找自己看过的、熟悉的标签适时地贴到别人身上。在英国出差时我们的午饭往往是冷餐,或者一点热菜配合大量的沙拉1。面对这样的午餐,我的同事们会甩出一句俏皮话:人类进步不是为了吃生的的。这个说法很高屋建瓴,一下把伦敦的沙拉菜提升到了人类发展的高度。(当然,我觉得这肯定是谁在知乎说过的话,被他们谁在饭桌上重复了一下罢了。)
和国内的亲戚聊天(我很庆幸一月份回国没有见太多亲戚),他们也会有类似的倾向:老外他们都特别抗冻,一定是因为每天都吃牛肉、喝牛奶。美国有枪、墨西哥有毒品,法国人天天罢工闹游行。在国外的小红书里很常见的就是那种帖子,说自己在餐馆里、商场里被服务员摆了冷脸色,一定是因为他们歧视亚洲人、歧视中国人。去香港玩?最好张嘴就说英文,因为说普通话会被当地人看不起、甩冷脸,妥妥地要被歧视……这种贴标签式的歧视言论隐藏在了一种高屋建瓴的姿态后边:我这句话是在概括世界运行的基本规律,可不是在指着谁的鼻子骂人。
摆出这种姿态的人往往觉得自己很聪明、很高人一等,但我觉得这不过是缺乏见识或没有教养的具体表现罢了。一个很简单的证据就是,当你顺从这些人的偏见说出自己的经历,他们就会双手叉腰,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像是在说 “你看吧,我说的对吧!” 你若是对他们的观点表示反驳,说自己的经历和他们的不一样,他们便觉得你没趣,不接话茬了。这就像是我当年考上大学,大一开学前的饭局上,我那些大学门都没进过的姨夫们纷纷告诉我大学该怎么上一样,像是一场无聊的慌闹剧:这些人并不是真正要探讨问题,只是过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的。
不过话说回来,这种亲戚朋友不理也就罢了,他们很快会换个新的话题,你也不用和见识短浅的人费心思。
歧视的另一面是玻璃心。有段时间我的小红书上最多的话题就是自己出去玩被歧视了,让我总觉得我们生活在两个世界。
评价别人讲述的受到歧视的故事其实不大公平:我本人也没在现场,实在不好补全事实的全部过程。但作为游客,身处全新的陌生环境,短时间内很难入乡随俗也是正常。往大了说,你可能不懂当地人的做事节奏、习惯和规律;往小了说,面目表情、说话方式和当地人不太兼容,也就相对容易产生误会。也许就在欧美餐馆就餐、落座之后看菜单一会服务员才来点菜,就这种做事的节奏就足以让很多人觉得自己被恶意对待了吧。
远的不说,我去英国大大小小餐馆吃了两个礼拜的饭,从来也没觉得服务员对我的态度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在香港我和 MX 逛吃两天也都是在街边小摊、糖水铺子、冰室茶厅这种地方,我没有把加拿大护照贴在脑门上,但从来没觉得谁对我们态度不好。语言不通也是常态,在一家冰室吃午饭时我们点菜就靠比划和英文沟通。一边一直板着脸擦桌子的老阿姨还会和我们用英文搭话,问我们从哪来玩,我们说是加拿大,阿姨还寒暄了两句。
前两天和特特爬山的时候聊到她去意大利玩的经历,也聊到了小红书到处都是避雷贴的现象。她也觉得很多人的玻璃心太重了点,比如一家意大利餐馆的服务员对谁都是冷淡爱搭不理,本身很简单的一件事情,却常常会被别人误以为是种族歧视。
自己的玻璃心和歧视别人、给别人贴标签,这些事情其实都是同样的缘由:中国人太多了,绝大多数人在大多数的衡量标准下都是 “多数人”,他们从来没体验过 “少数人” 的生活。其实这也有点中国人最爱的 “高屋建瓴” 的味道:遇到了简单的具体的问题,有机会一定要上升到 “种族歧视严重” 的普遍规律高度。去国外沟通不顺畅,不去从语言不通、习惯不合上找原因,反而说自己被歧视了,还说这在海外很常见,这就很好笑了。
破解偏见、仇恨和歧视,最好的办法就是主动去接触这个世界,和人产生真正的线下接触。我对种族、性别、宗教和人的关系不太敏感,很多时候是因为我在上学、上班的时候已经接触了很多各种各样的人,我早已经不用种族、宗教等标签评价一个人了。当然,若是一个来上学的中国学生天天混在中国学生圈里,一天到晚都没有和别人接触,或是一个中国移民在到处都是中国人的团队里工作,这种偏见恐怕就很难去除了。
大年廿九礼拜四,我和 MX 去温东靠近 Chinatown 那边的一家米其林摘星的法餐馆吃饭2,我们预约的时间是餐馆五点开门,正在门口等着餐馆开门的功夫,我们俩被迎面走来的陌生路人喷了一脸辣椒水。旁边的同样等待餐馆开门的路人帮我们报了警,还有街头路过的路人递来牛奶和肥皂让我们在路边洗脸。
最开始的狼狈过后,餐馆的领班把我们带到了他们的洗手间让我们洗漱收拾。洗得差不多了,他又带我们到前台和我们聊天、递来两杯水让我们稍作休息。这期间警察大概已经和外边的路人了解完情况了,进来跟我打了招呼,说马上来找我们做个笔录。刚刚在外边给我们递肥皂的胖小哥也进来在门口跟我们聊了两句,他穿的也有些破烂。我觉得他对辣椒水很懂行的样子,问他这种辣的感觉得多久消掉,他说几个小时就好了,还嘱咐我们:晚上洗澡的时候千万别把水流到眼睛里哦。
等警察回来的功夫我和餐馆的领班聊了两句,他说在这七年了从来没遇上这样的事情。做完笔录我也问警察,这种事很经常发生么,是因为这个街区治安不好吗?他说其实也没有,这种事情真的很罕见,一般都是两个人在街头吵架,口角升级成暴力攻击,像这样不明就里的事情实属罕见。做笔录的时候他也在帮我回忆过程,但整个事件的过程就是这么短:一个路人扛着把破椅子迎面走来,说我们挡他路了,然后对我们喷了辣椒水。
我本来没想把这件事写出来,一方面是觉得自己对这件事有点忌惮,另一方面我知道我妈在看我的博客,把这种不幸的遭遇写出来可能让她凭添烦恼。但这就是一个很现实的例子:我们用这种不太幸运的方式接触了这个平常不接触的社区,但我们知道这里还是好人多,这里的人还是善良的。根据我们听到的信息,这就是一个孤立的事件,也没必要和所谓的种族仇恨联系到一起。
两周后的礼拜四(我去北京出差的前一天),我和 MX 又一次来到了这家餐馆,还是五点钟的预约。我俩仿佛是这店里的名人,领班和服务生还是那三位,纷纷问候我们,欢迎我们 “回来”,还送了一道前菜。服务员 Chris 看我们状态还不错,聊了两句放松了许多,给我们上菜的时候还开了个辣椒水的玩笑3。领班席间也走过来和我们搭讪。我们坐在吧台、正对厨房,他问我们 “怎么样,厨房的活动是不是很精彩?” 聊了几句我跟他打趣,问他是不是全餐馆的人都认识我们了,他哈哈笑说可能吧,也许这些厨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和 Chris 还有迎宾的 Anna 那天都在。他说完收起了笑容,说现在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他们在这里开餐馆也要小心了,说那个人应该被关进监狱。我安慰他说其实还好,警察也告诉我们说这种事情很少发生的、不用太担心。
最后结账的时候我发现本来四百多的账单上餐费被免掉了。我本来以为是他错把我们的预约当成了网上预付款,便去问 Chris。他竟有些不好意思,说 “今天的饭资是我们餐馆出的,两周前发生了这种事情也很抱歉,你们付酒钱就好了。” 我客气了一下,但也知道他肯定是认真的,就付了一百多的酒钱并按原价附上了小费。
这段故事让我觉得,与其关注被袭击的身体和心理创伤,我更被陌生人的善意打动。大脑总是对伤害和损失更敏感,所以善意更容易被忘记。正因如此,我们要付出更多的努力去刻意地记住别人的善意。这份善意有的来自米其林一星小店的服务员和领班,也有完全不认识的、衣衫破旧的陌生路人。我也不会觉得自己是因为种族问题而被歧视、被针对攻击:警察、店员都说这样的事情很罕见,只是一件很不幸的事件而已。但我都能想到这样的事件能在小红书的温哥华华人圈里变成种族攻击、流浪汉和治安问题、毒品犯罪等等标签都能贴上来。但真的没必要。这件事要是上了小红书,你都能想到那满墙的标题——
- 华人被袭,温哥华种族歧视日益严重
- 米其林餐厅门口发生袭击事件,温哥华越来越不安全了
而在下边点赞的、散播歧视言论的人,正是那些玻璃心很重的人。他们不接触这个世界,不尝试自己不熟悉的事、不接触自己不熟悉的人,他们只敢缩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他们反过来也正是那些肆意散播歧视性言论的人,让歧视现象愈演愈烈。
在英文语境下,很多歧视性的笑话的直接动机都是这个人 “trying to be smart”,想说两句俏皮话,有的时候就是为了缓和一下尴尬的气氛。我感觉这种说法和做法其实很像 “高屋建瓴” 的做事方式和思考逻辑:你看,我把眼前的现象用一句俏皮话精准地概括了出来,博君一笑。
好的喜剧能够发人深省,能够揭露现实问题;烂的笑话则是为了满足讲笑话的人自己的虚荣心而已。而这种虚荣背后隐藏的正是那颗破碎的、敏感的玻璃心罢了。
实事求是、就事论事,这种精神其实很可贵。高屋建瓴的观点和一言以蔽之的俏皮话显得更聪明,但正是这种 “聪明” 让我心生厌烦,因为这不过是为了满足耍聪明的人自己的虚荣心罢了,对认识问题、解决问题没有任何帮助。因为你所谓的 “高屋建瓴”,不过是光明正大的说教和歧视言论罢了。
2024 年 2 月 23 日初稿于 NH 115 航班